谢 其
XIE QI

钞风景——谢其的系列作品
 

程小牧

我相信谢其对于这个世界既定的意义感到厌倦。玫瑰不只是带刺的植物,它须是爱情花。“十八岁”这个年龄数,必须指向青春与憧憬,一种令安静者难堪的亢奋。所指不断引申,凝固,沉积在每个词语之上,如同一层浑浊之物。意指系统把每一个人强迫性地纳入其中,它构建着共同的认知与想象。与此同时,个别的、特殊的敏感日渐凋零。
          
线条、颜色、形象……所有与词语相类的符号,无不沉积着浑浊之物。艺术家用它去意指,却被它所意指。他想驯服这劳作的对象,却时时冒着被奴役的危险。他挣扎、扭转,和每一个符号较劲,尝试不同的言说,打上作者的烙印。风格即人,个体必须显现。然而这不断生长的意义系统始终追踪他,围困他,指认、回收他煞费苦心的尝试。一个粗暴的命名,荆浩的皴法,伦勃朗的光,一旦成立,即被收编。他不得不以既有的符号创作,无非捏扁摁圆、加黑提亮、虚化拉远,让那些言未尽意的缝隙透出微光,以稍稍偏离的方式引入那些原本就属于我们感知世界的事物。
         
这过程多少令人厌倦,它允诺自由,更限定自由。若他没有感到过创作的厌倦,就不是艺术家。他或许是教师,法官,政客或商人,却不是艺术家。
          
厌倦渐浓,幸而他发现那浑浊之物并非符号所固有。符号本“象”与“意”之偶然结合,约定俗成终成法则,它可以被分解、剥离。沉积之物如同附着的粘液,尽管阻力重重,仍能尽力把它铲除。——还符号以意指的自由,是可能的。比如,“钞票”,是指一幅画,一幅叠加着前景、中景、后景,多少带有戏剧性的版画。画一张钞票,是临摹、写生另一张画。
          
在第三人称叙述中,我们使用泛指代词“他”,而我的具体所指是她。好在“他”或“她”在此并不重要。谢其的绘画在我看来,无需注明“女性”去加以阐释。
          
钱,钞票。人民币。除了一张瑞士法郎。
         
刚开始画这批画时,一个朋友似乎难以接受,又说不清原因,只是坦率直言道:“干吗画钱呢?”
         
“不能画钱吗?”谢其答。
          
这近乎空白的一问一答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还有比“钱”被附加了更多意义的对象物吗?如同“灵魂”、“劳动”、“性”或“爱”一样,它描述着人的基本存在。纯粹物质符号本身是精神的辩证对立,与之相应的是意志、欲望、梦想或罪恶。 “钱”比其他概念更为确定而具体。它当下的形象是一张纸币,聚满政权与地理标志,意识形态与习俗洋溢其中,文化和语言镌刻其上。钞票,塞满密不透风的意指,烂熟的形象。 玩弄一个涵义过于直白的题材?无论讽刺或象征之意都直白到庸俗。这是提问者的疑虑吗?
          
回答者的思考似乎漂浮在另一层面,无从交锋。“画钞票”、“画风景”、“画人物”或“画一幅画”相互之间有什么区别?——还钞票以意指的自由,是可能的。
         
她说,跟这批画直接有关联的,是之前的意大利之行所看到的大量博物馆古典艺术,于是萌发了想画特别充分的画面的想法。“作为对绘画本身的赞美,也是羞辱。”赞美在于手法上的模仿,模仿古典绘画灿烂而神秘的光,表面的迷人美感,由圣洁的天使和庄严的史诗画面烘托的崇高。然而这些手法被用来画粗鄙的钞票。她甚至提到的达芬奇,这种关联多少令人意外。
           
 “人物和风景都是我喜欢的题材,钞票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把这两者结合到了一起。题材上其实没有过渡,气息是延续的。” 
          
神奇之处在于,初看平常的画面,再看会让人跌入意想不到多维空间。桂林山水和长江三峡,被不可思议的光和混沌氤氲截断、笼罩,精细的纹路映透其中,如毛细血管的排布,组织着某种循环和呼吸。流淌的痕迹幻化为体液。隐约的锈迹般的暖色在青灰的调子中显现,“花花绿绿”,切合主题,又如同冷色肌体中的一片淤红。山水与人体混同,与宇宙相接,再次汇入作者强烈的个人风格之中。那是谢其式的性感。在这一点上,那怪诞魅惑的易装癖樊女王(谢其之前创作的以樊其辉为模特的肖像系列)和毛像或许并无差别。
          
我们每天接触的最熟悉的物件从来没有如此陌生。一种目光起了作用。我似乎理解了她对达 • 芬奇的兴趣。她总能从更古典的绘画中思考绘画本身。绘画许诺了哪怕到今天都未曾挖掘殆尽的自由。天生的画家对此心领神会。在他们那里,绘画永远不会失去魅力。不必转向装置、观念。观念层面的深刻体悟并没有让她放弃架上,因为哪怕像钞票这样的刺手题材,她仍能赋纯粹绘画的自由与美。在她笔下,既有的意义冻结碎落。如同亚当受上帝的旨意给万物命名,命名的乐趣,这是游戏的初始。而重新命名,从已有的意指符号中突围,意味着更为艰难的摧毁与重建。制定自己的规则,去这样使用色彩,特别是她喜爱的各种调子的绿色,在浓浓的油彩中隐没造型,让它随着距离一点点现身。多么自由,随自由释放的不只是情感,还有让画面的每一寸都恰当而准确的理性。
        
自由,我相信这与绘画一样,是谢其最乐于效力的事业。在短暂的自由时刻,她可以成为自己的上帝。
         
那幅黄紫相接的毛像和五十元的布达拉宫是在一个朋友的画室完成的。乘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来到的那间摆满植物,喂养着三只猫的画室。她画得很慢。如果每天去看,几乎看不出画面的变化。隔一段时间再去看,毛像的面容似乎变老了,表情显出更多的痛苦。它隐含着画家的困境和艰难。最难的是决定什么时候停下。多和少如何确定,什么时候画完,下一步怎么画 ?具象的肖像相对容易决定,因为清晰明确,而当肖像以独特的混沌手法呈现时则无比困难。
        
其他时候,她在自己的寓所兼画室工作。十九楼朝西的客厅,如果没有雾霾,能看到夕阳下的西山、地铁和楼群。室内是暗色的调子,家具不多,有不少古怪的装饰和小玩意。她不需要太大的空间画画,也不会摆出铺张的摊子,画室有一种少有的整洁。重新命名既定的符号,这项工作几乎向着不可能性进发,孤独验证了它的艰苦。独自一人,她能体会其中的分量。她说,一次午睡醒来,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胳膊不是自己的,是谁的胳膊?很沉,抬不起来。
         
两只猫无声地出没,有时让画室更加孤独。她曾有一份稳定的艺术院校的教职,后来义无反顾地辞去了。这份工作与画画矛盾吗?或许对她而言是的,如果艺术基于一种绝对的独立。
          
她敏感于换喻和游离的意义。不仅是绘画,在思维和情感中,在自身存在的各个方面,都表现出一种摆脱既定意义的勇气,这使得她与一切保持着距离。理解这种距离,才能理解她的冷酷与温暖。
         
艺术家属于那个最古老的家族,纯正的血缘和精神的传承自有其隐秘的线索。在任何时代,他们都是罕见的。幸或不幸,谢其是这家族的一员。